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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和平:夜搜苏修特务记

姜和平 新三届 2019-06-17

        作者简历:

        姜和平,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,现居美国,为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研究助理。



       我在吉林省镇赉县插队期间,曾参加搜捕苏修特务的民兵行动,在广阔天地里跑了一整夜。此情此景,没齿难忘。

        

       1960年代以来,苏联现代修正主义成为中国的头号敌人。“反帝必反修”、“打倒苏修”的口号响彻神州大地。毛主席发动文革,其伟大的现实意义就在于反修防修;伟大领袖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,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。因为这是反修防修的千年大计;我们怀着“三忠于四无限”的心情天天诵读最高指示,关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五个条件,条条都是防止出修正主义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1969年3月初,珍宝岛事件爆发。中苏军队在乌苏里江上这一小岛上交火,把中国人民的反修烈火愈烧愈旺。3月底,我们告别北京,到农村来插队,用实际行动履行千年大计。4月,“九大“隆重召开。珍宝岛战斗的指挥官荣获最高荣誉,当上了“九大”代表。




        宣传画上的解放军战士“生命不息,冲锋不止”的英雄形象家喻户晓。党中央定调用了新词:苏修已经蜕变成社会帝国主义,它亡我之心不死,妄图侵略我国。我们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“备战备荒为人民”,“深挖洞,广积粮”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插队的胜利公社二井子大队和全国人民一样,严阵以待投入战备。响应伟大统帅指示“全民皆兵”,世代务农的庄稼人也组成“基干民兵”。男女青年劳力30岁以下者,除黑五类子女以外,都实行军事编制。以生产队为单位编成民兵排,大队成为民兵连。我们知识青年当然也在其中。


        在繁忙的农活之余,我们像解放军那样列队操练,踢正步,匍匐前进,摸爬滚打。公社领导深入基层,检查各生产队民兵训练情况。1969年10月1日,国庆20周年这天,阴云密布,飘着小雪。各屯子民兵在公社大院冒雪游行。在公社武装部长检阅下,大家齐步走喊口号:“提高警惕!保卫祖国!要准备打仗!”



        进入1970年以后,中央关于战备的文件频繁下达,人们的敌情观念进一步增强。初夏的一天,二井子大队歇工一天,全体劳力到公社听备战动员报告。公社武装部长张凤武郑重宣布:“现在宣读林副主席一号命令!全体起立!”


        所有人“腾”地站起来,肃立恭听:“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号召我们,要准备打仗,早打大打,甚至准备打核战争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这次不同以往,不叫传达文件,叫下达命令,这是来自副统帅的命令。不能坐着听,要立正站着听。上级还指示说,打起仗来这里就是前线。因为我们地处白城地区,正西不远就是中蒙边境。苏修有摩托化部队,从边境开到我们这儿只需4小时。



        这确实使人感到火烧眉毛,战争在即。听起来鬼子马上就要进村了。老贫农、生产队长谭凤久在田间地头,一边干活一边隔三差五提醒大伙,“苏修他妈拉巴子社会主义帝国主义,要打到咱这疙瘩来啦!”


        根据战备需要,各民兵排分成三组:第一组称为武装基干。挑选的是“根正苗壮心红”者。“根正”是指出身好。荣任这一组的民兵打起仗来首批参军上前线。第二、三组是武装基干的后续,称普通基干民兵。我荣幸地被选为第一组成员。知识青年当中只有我一人获此殊荣。
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本人不是红五类出身,但是,承蒙贫下中农的信任,我很快就能穿上绿军装上前线。咱们这一代人不是觉得自己没赶上战争年代么?现在上前线打仗竟然如此迫近。想到毛主席教导,我们“将亲手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”,怎能不叫人豪情满怀?党和人民考验我的时候到了!
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和苏修作斗争的机会,果然来到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8月初,正值农活铲三遍地的时节。这天,我们结束了十几个小时的田间劳动,累得浑身散了架。收工回到集体户,已经晚上8点半了,天刚擦黑。稠乎乎的高粱米粥就酱疙瘩真是可口美食。狼吞虎咽过后,洗去泥土和汗水,往土炕上一瘫,实在不想动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 “当当当!”“民兵紧急集合!”还没睡着,就听见钟声和喊声一阵紧似一阵。我看了一下表,10点多。这么晚还要操练?快!我们背上像解放军那样打的背包,急忙来到社院。社院的正房是生产队的队部,社员开会、评工分的地方。这是一座和农家住户一样的土房。门口挂着红牌上写黄字“毛泽东思想大学校”。


          尽管个个面带倦容,本队民兵20余人都到齐了。公社和大队的民兵领导正在布置任务。下地干活打头的郭仁义兼任民兵排长。他传达上级命令说:苏修派来特务,空投到了我们这个地区。特务就藏在附近,上级要派民兵去搜捕。


        现在,这一重任就交给了我们二井子东队民兵排。公社、大队领导先检查每个人的背包,规定至少10斤重。有个小伙子图轻巧,背包不够份量。领导从严要求,给他塞上两块砖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后,开始发枪。我们一人领到一支步枪。是真枪!不过没有子弹。见了苏修,可以冲他喊“缴枪不杀!”

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   “出发!”在黑漆漆的夜幕下,我们跑步冲向大甸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在这辽阔的草原上,夏日清晨4点,我们就迎着冉冉旭日上工。到傍晚,踏着落日余晖归来。极目望去,青青绿草,万倾碧波,一望无边;黝黑的沃土,千倾良田,一片又一片。这里遍布着我们的串串足迹,洒满着我们的滴滴汗水。然而,领略草原和田野的夜景,这还是头一遭。


        此地远离城市和工业区。县城在我们北边三十多里远。往南三十多里有铁路通过,但是没有车站。村落之间最近也有六七里地远。西甸子那边,十几二十里全是大草甸子,没有村庄。我们屯子东边一条土路称为“公路”。路上没有照明。二井子屯是公社所在地,我们因此沾光点上了电灯。电线杆子至今还没拉到公社以外。广袤的原野,一马平川,没有电线杆子,也没什么树木。


        夜沉沉,野茫茫!我这才领悟到什么叫黑暗。漆黑的夜幕笼罩大地,万物沉寂在黑暗中。这夜连月亮也没有。遥远而微弱的星光在云层中若隐若现。伸手难见五指。没有一丝亮光,处处漆黑一团。远远近近,只有无惧黑暗的虫鸣蛙唱,此起彼伏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吱声!跟上!”“轻点,快跑!”大家悄声传令。搜捕暗藏的苏修特务,不许用手电,以免暴露目标。不许出声响,防止打草惊蛇。我背着背包,扛着枪,跟着队伍快步小跑。前面是谁?看不清。反正就紧盯着黑影跑。



        跑啊跑啊,不知道跑了多远。我们承担着光荣任务,一心要找到那凶险的苏修特务。我睁大眼睛努力搜寻,一边跑一边注视着黑夜中一切。跑着跑着,顾不得四处张望,反正黑古隆冬什么也看不见。只是不敢丝毫放慢脚步,时时刻刻努力紧跟,不能掉队。


        跑啊跑啊,在这漫漫黑夜,茫茫草原上,我们马不停蹄地奔跑。沟沟坎坎,坑坑凹凹,深一脚,浅一脚。摔一跤,没关系!被草丛绊倒,算个啥!爬起来,接着跑!


        跑啊跑啊,大汗淋漓,气喘吁吁。露水把裤腿和鞋袜打得透湿。汗水和露水混在一起,和泥土合在一块。


        跑啊跑啊,背上的背包被汗水湿透,越发沉重;手里提着步枪越发吃力;脚步也越发艰难。咬牙坚持,拼尽全力跑。


        跑啊跑啊,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,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儿。感觉到这里已经远离村庄,周围既没有任何地标,也没有建筑物,甚至没有树木,只有黑洞洞的天空,浓墨似的大地。


        跑啊跑啊,黑暗中,忽见前面的人纷纷钻进了玉米地。现在庄稼长得比人高,青纱帐是藏身的好地方。苏修特务很有可能藏在里面发报。可这是哪个屯子的地界,属于哪个公社哪个队呢?肯定不是我们的。



        每年从送粪开始,种地,铲地三遍,到割地,春去秋来天天下地干活,我们队所属的地我都熟悉。我们队的地离屯子最远不过六七里地,步行一小时就到。至此,我可以肯定跑了至少一小时了。我们在哪儿?跑到哪儿了?记得我们出了屯子先往西跑,后来好像偏南。这里离二井子多远?无从辨认也无法判断。


        钻进庄稼地,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怖:因为即使在白天,人一钻进青纱帐就会瞬间消失。何况现在是漆黑一团,前面的黑影一眨眼就不见了。这时候能否紧跟队伍就成为生死攸关般地重要。


        千万不能在这儿掉队!如果跟不上队伍,孤身一人,又不能喊。深更半夜,还有万恶的苏修特务,还可能会碰上狼。想到这儿,让我汗毛倒竖!快跑!跟上!


        跑啊跑啊,在黑漆漆的青纱帐里,紧紧盯着前面转瞬即逝的黑影,我的心咚咚跳着,机械地加快速度跑着。在高高低低的垄沟垄台间蹿上跳下;在密密层层、扑面而来的青纱帐幔里闪来闪去。宽大厚实的玉米叶子毛剌剌、湿漉漉,刮得脸生疼,刺得眼睁不开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些都不顾了,只有一门心思“跟上,跟上!”盼望快快钻出这漆黑险要的庄稼地。好大的一片地,跑了半天还没有重返黑暗笼罩的原野。



        今年春夏风调雨顺,庄稼长势喜人。这片地的玉米长得高大结实,秆粗叶茂。现在,民兵们不顾一切横冲直撞,不时踩倒、撞坏庄稼。黑暗中,不断听到“卡嚓嚓”的秸秆断裂声和“哗啦啦”的玉米倒地声。黑影们所到之处,茁壮成长的玉米东倒西歪。


        想到汗滴禾下土的辛劳,庄稼人的情结让我感到特别心疼。是不是为了抓苏修特务,损失几棵玉米不算什么?正如林副统帅所说,这场文化大革命“成绩最大最大最大,损失最小最小最小”?


        眼见这片丰收在望的玉米地无端遭难,我禁不住想象着,等天亮了,人家来上工,看到这幅惨象该,有多痛心,多愤怒!况且,这既没遭受天灾,也非野兽横行。地上杂乱的脚印会明明白白地显示,这是人干的!


        跑啊跑啊,我们不曾停歇过一刻,也没有放慢过一步。我感到用尽了生命的力气。是精疲力尽,还是疲惫不堪?我找不到什么词汇来形容这挑战极限的感觉。当大家汗如雨下,喘着粗气跑回社院时,东方地平线上已露出鱼肚白。



        我们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,跑了一场夜间越野马拉松。听说我们跑出去四十多里远。算上折返,这夜跑了大约八十华里。

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“苏修涅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藏哪疙瘩咧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逮着没?”大家七嘴八舌,上气不接下气地问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上级指示传下来了:“这是演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回到集体户,我看了一下表:3点半。


        写于2015圣诞除夕

 

(小号获作者许可推送。图片来自网络,文图无关。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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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曲逆编辑、工圣审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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